來源/深燃(ID:shenrancaijing)

撰文/周繼鳳  王敏  唐亞華  李秋涵  魏婕

編輯/周繼鳳

“金三銀四”到了，這既是每年校招的季節(jié)，也是職場社畜們跳槽謀劃未來的好時機。

互聯(lián)網(wǎng)大廠依舊保留著光環(huán)，無論是薪資還是職業(yè)前景，對于圈外人來說仍有吸引力。

但是對于身處其中的互聯(lián)網(wǎng)社畜來說，則是另一番景象：大廠越來越卷，996、007式的加班文化滲透到每個部門的細枝末梢，因過勞而猝死的新聞屢見不鮮……有調研報告顯示，互聯(lián)網(wǎng)行業(yè)職場人的工作幸福感滿意度排在倒數(shù)第三。

越來越多的人準備甚至已經開始逃離大廠了，體制內成為他們的新選擇。公務員、事業(yè)單位和國企工作穩(wěn)定性高，和之前相比壓力更小，閑暇之余還能養(yǎng)花養(yǎng)貓，“從此活得更像個人”。

這期小酒館，我們跟五位逃離大廠選擇體制內的年輕人聊了聊。有些人領證當天加班加到凌晨，最終因為受不了加班文化選擇了逃離；有些人恰夠了飯，選擇回當?shù)匕l(fā)展尋求安穩(wěn)；有些人則是因為擔憂跟不上互聯(lián)網(wǎng)大廠的節(jié)奏，主動選擇了離開；也有些進了體制內發(fā)現(xiàn)并沒有過上期待中的生活，反而后悔離開了大廠……

以下是他們的故事。

在大廠時領證當天還在加班

婆婆說我比生產隊的驢都累

敏敏 | 26歲 某國企行政處員工

我在大學時期就很向往互聯(lián)網(wǎng)大廠，有進了大廠的學長學姐回學校做分享，我肯定會坐在第一排認真聽，而且提前還會準備好問題，把他們的分享和回答用錄音筆錄下來，之后去圖書館整理成“入職大廠秘籍”。

當時太年輕，會神化這些進了大廠的學長學姐，覺得他們好厲害。我們學校就是個普通二本，所以見到他們就如同見到了雞窩里飛出的鳳凰一樣。大四的時候，我進了網(wǎng)易的成都分部，做運營實習生，畢業(yè)之后就來了北京，去了一家互聯(lián)網(wǎng)旅游公司做運營。

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公司，那些直接產生利潤的部門地位最高，在公司里可以橫著走。而運營這個工作需要多部門配合，一些業(yè)務同事就對我愛搭不理的，有時候甚至需要扯著他們的袖子和他們吵架、拍桌子，但我本身不是個愛和別人起沖突的人，每天吵完之后特別心累。

兩年前我打算和男朋友結婚，但是因為我倆工作太忙了，最后商量的是先把證領了，婚禮有空再辦。最讓我崩潰的是，本來我把工作交接地好好的，但是同事突然生病住院了，正趕上組里在緊急策劃一個新欄目，我領證那天就灰頭土臉地背著電腦，去了男朋友老家的民政局，交了照片填了表領了證就打車回去加班了，和長輩吃飯吃得也很敷衍，那天我加班加到了凌晨五點。

這件事我越想越委屈，女孩嘛，肯定會希望自己婚禮每個環(huán)節(jié)都是完美的，我本來都策劃好了，像小紅書上那些女孩一樣，領證那天請個攝影師，把我倆領證前、領證時、領完證后的樣子都拍下來做留念。

我理想中的那一天應該是——我手里拿著小雛菊、穿著白裙子，和男朋友手拉手走在通往民政局的路上，兩個人領完證之后甜蜜地合影。但現(xiàn)實太殘酷了，我腦子里全是工作，手里的小雛菊變成了叮叮作響的手機。

長輩們也有微詞，我在沙發(fā)上加著班，聽到我婆婆說了一句，“小敏這干的是什么工作，比我們那會兒生產隊的驢都累”，可能她也是心疼我吧，但我當時聽到這話就哭得停不下來，還把男朋友叫到屋子里發(fā)了一頓脾氣——“你給我說清楚，你媽這是什么意思，你們以為我想這樣嗎？”現(xiàn)在想想我這么小題大做其實沒必要，但當時的心境就是特別崩潰。

從老家回來之后，我就有了逃離互聯(lián)網(wǎng)的念頭。我覺得互聯(lián)網(wǎng)是吃人的，它會把人異化成沒有情感的工作機器。正好我男朋友的同學在這家國企，缺個做微信公眾號的，我就去了。

國企所謂的新媒體真的太輕松了，一個號有7、8個人在做，我一周寫一篇稿就行，而且要求也不像之前那么高，我很喜歡這種輕松的氛圍。不過損失也有，原來工資每月2萬，現(xiàn)在每月8000。但從龍?zhí)痘⒀ǔ鰜碇螅也辉傧胫裁闯砷L、晉升了，只想好好生活，活得像個人。

來到國企工作后，我和男朋友也舉行了婚禮。我去請假的時候，領導問我休一個月夠不夠，我說太多了，不用休這么久。我想起領證那天的情景，感慨萬千。后來我確實閑不住，只休息了15天就回來上班了。

大廠頻繁的崗位變動讓我不知所措

進體制內所有家人朋友為我鼓掌

霏霏 | 27歲 某互聯(lián)網(wǎng)公司前員工

我是去年7月辭職的，離開了工作了4年的大廠。說得官方一點是自己的人生規(guī)劃和職業(yè)規(guī)劃變了，實際上就是我覺得自己累了，干不動了。

我自己很喜歡做節(jié)目，之前覺得大廠是年輕人的天堂，畢業(yè)后我順利進了某大廠。但我去的時候，公司所在的部門就已經在走下坡路了。我們部門領導更換頻繁，我曾經一個季度換了3個領導。我們也經常需要加班，有一次通宵剪輯到凌晨5點，早上9點又到公司繼續(xù)剪輯。

后來頻繁的崗位變動讓我不知所措，需要快速的接受新方向、適應新的內容。我先是做自制節(jié)目，后來又帶團隊做了一些依附于成型節(jié)目的衍生內容，但這個板塊有收益后，就被分到其他團隊了。后來我嘗試探索短視頻，但依靠我們當時的資源，比較難展開。過程中我還經歷過一次部門解散。

接連換方向讓我清楚認識到，做這些不是長久之計。我25歲之前可以不斷接觸新的內容，如果30歲呢，還可以接受不斷變化的領導和工作內容嗎？如果我不努力，新方向沒做出成績，等待我的會不會是失業(yè)？我20歲當然不怕失業(yè)，但如果我結婚懷孕生完孩子了呢？

我是那種走一步想十步、穩(wěn)扎穩(wěn)打的人，看到認識的姐姐30多歲不敢生孩子，生了孩子找不到工作，就更有危機感了。

隨后我就離職了，決定去體制內。所有家人朋友都為我鼓掌。

離職后我就在家備考，拿出了一輩子都沒有過的努力。那3個月期間，我有事業(yè)單位就報，有國企考試就參加，后來考了我們當?shù)厝肆ι绫＞值牡诙搅爽F(xiàn)在的國企。

我們現(xiàn)在做事情進度很慢，我一開始還不習慣。之前在大廠，沒有下班和上班之分，即使下班回家也一樣會有工作。大廠里恨不得員工三頭六臂什么都會，在這兒只需要我當監(jiān)制，統(tǒng)籌就行。

我現(xiàn)在收入福利待遇還可以，自己的時間很多，工作和生活分得開 ，氛圍也輕松，沒有復雜的人際關系。我也不想再當管理層，只想當個小職員。

現(xiàn)在，我養(yǎng)了兩個陽臺的花，有很多時間陪我的狗，看了很多書，去了不少地方玩，堅持瑜伽、釣魚、練字、玩滑板等等。我還考了在職研究生、普通話等級證書、教師資格證，基本上能考的就考來玩玩。這些就像練瑜伽，這些動作不一定會讓我瘦，但有成就感。

離開大廠我失去了自己做節(jié)目的夢想和堅持，但我覺得我不是逃離大廠，只是認命自己不適合大廠。但我不后悔，在大廠我也拼命努力了，對得起自己的喜歡和4年時間。

曾因“違反規(guī)定”寫了2萬字檢查

如今奔波于回老家面試的路上

談平 | 32歲 某頭部在線教育企業(yè)輔導老師

2018年，我進入了一家頭部在線教育企業(yè)，對于我而言，能進這家公司很不容易。

我之前幾年面試過這家企業(yè)好幾次，嘗試過多個崗位，但因為學歷等原因都沒有通過。最后被錄取，是因為我偶然間得到了那個項目負責人的聯(lián)系方式，他看到我在之前4年都是從事在線教育相關工作，覺得我算是在線教育行業(yè)的“老人”，便把我招了進去。

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企業(yè)工作確實很累，我過了三四年每周單休的日子。工作壓力也很大，比如，我做輔導老師，每到續(xù)報（老生續(xù)費報班）時，業(yè)績考核非常嚴格。而且，在在線教育企業(yè)做輔導老師，周末最忙，只能選擇周中休息，和身邊朋友的休息時間完全錯開，經常會讓人感覺十分孤獨。

我聽說這個行業(yè)有的領導會因為續(xù)報不好罰下屬寫檢查、做深蹲，雖然我在這家企業(yè)目前沒有受到過這樣的處罰，但是在上一家在線教育企業(yè)時，我曾因“違反規(guī)定”寫過2萬字檢查。

那家公司有個規(guī)定是“不得讓陌生人進辦公區(qū)”。而我有一次推薦一位朋友來面試，朋友說等候區(qū)非常冷，為了照顧以后可能成為同事的朋友，我便帶朋友進了公司內取暖。剛上任的領導認為這是違反了公司規(guī)定，加上新上任要立威，便拿我當了典型，我也只得認罰。

雖然有時候很悲慘，但我當時還沒有回老家去體制內的念頭。我2014年就在老家這座四線城市買了房，背上了房貸，而且房子在裝修的時候，我辦了好多張信用卡，借了不少錢，所以在金錢的壓力下，覺得多吃點苦也沒關系，一直扛了下來。

心態(tài)真正發(fā)生轉變，是在去年5月左右，當時疫情初步得到了控制。

也就是在那個時候，我突然發(fā)現(xiàn)，身邊好多同事在經歷完疫情后都選擇了回老家發(fā)展。我一個大學同學也勸我：“咱班53個人，包括你在內就還有5個人沒有結婚安定下來，你也別在外面漂了，回老家吧！”我姐姐以前也是北漂，后來因為孩子沒有北京戶口很難在北京上學，也回了老家。現(xiàn)在她雖然工資沒有以前高，但基本每天不用加班，可以好好享受生活。

很多小事一點一點地堆積起來，讓我也開始思考是不是可以回家發(fā)展了。

我盤算了一下，這幾年房貸、裝修借的款，基本都還得差不多了，經濟上可以稍微松一口氣。至于回老家后的工作問題，我一直都是做教師相關工作，只要能夠找到一份教師的工作，也能滿足生活所需。最重要的是，能進公立校或私立校做老師，作息時間也會比較固定，熬夜加班也不會很嚴重。

我最近已經在頻繁回老家參加面試了，有時候早上急急忙忙筆試、面試完，下午就要趕高鐵回去上班。

過去幾年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企業(yè)的從業(yè)經驗，確實讓我開闊了眼界，提升了認知，但也讓人丟掉了一些東西。現(xiàn)在我對一線城市的生活已經沒什么留戀的了，只想能夠早日謀得教師的職位，回老家過安安穩(wěn)穩(wěn)、平平淡淡的生活。

如果重來一次，我還是想回到大廠

玥玥 | 28歲 某地方電視臺員工

大學的時候我就很向往去大廠工作。大三去臺灣當交換生，當時老師帶我們去參觀社交軟件Line的辦公環(huán)境，我當時就覺得，這是我想要去的地方。回來之后我就一直關注各個大廠的招聘。

大四，我獲得了一份進大廠實習的機會。接到電話的時候，我人還在武漢，就直接拖著行李跑去北京了。進入大廠當實習生那一刻，我覺得自己好有優(yōu)越感，我很喜歡這份實習工作，和我喜歡的旅游相關，也能接觸到很多新鮮的人和事物，所有內容都符合我理想工作的標準。

但轉正的時候，我陰差陽錯去了其他部門。這時候，工作內容跟我想要的差別挺大。每個人都按部就班的工作，日復一日的重復，像是一顆螺絲釘，和外面接觸的機會也很少。

大家沒有想著多拓展業(yè)務，就想把上面交代的干好，我意識到這些問題后，待了8個月就離職了。

其實也跟家里情況有關，我是獨生子女，想要回到離父母近的地方，多陪陪他們。離職后我回老家嘗試了創(chuàng)業(yè)。通過自媒體、出境旅游，賺了第一桶金，收入一度是同齡人的很多倍。后來又想拓展實體業(yè)務，機緣巧合下開了家居店。

盡管如此，我還是很焦慮。自由職業(yè)會讓我有些害怕，擔心會被別人甩在后面。我剛從大廠辭職的那段時間，每天都不睡午覺，假裝在努力，但實際上只是讓自己有個安慰。自從抖音崛起之后，我作品的流量就開始下滑，收益遠不如前；因為疫情，出境旅游業(yè)務擱置；而家居店，這是重投資，每天睜眼就有4000塊的成本要掙回來。

我的父母也不認可。我回老家后，朋友都會問我爸媽女兒在哪里工作，就算我收入比他們小孩高很多，但我父母就覺得沒有正式收入，像是丟人的事情一樣。以前長輩問我工作，我會自豪的說我在做自媒體，耐心的說我是怎么營收的，但說完之后，他們感覺我就像閑在家里無所事事的人，對我打擊很大。

自由職業(yè)換不來身份上的認可和尊重。父母就想要我進體制有份穩(wěn)定的工作。

決定去當?shù)仉娨暸_工作之前，我跟媽媽爭執(zhí)了很長時間。我大學在電視臺實習過，我不喜歡那樣的工作環(huán)境，當時就想著我一定不要來這里工作。沒想到的是，現(xiàn)在兜兜轉轉一大圈，又回到了原點。收入也只是我之前的十分之一，幾乎約等于零，覺得以前的自己死掉了，對不起之前的努力。

其實我和新領導聊了挺久，他對我寄予了挺大希望，會給我很多嘗試機會，甚至覺得可以改變下辦公室的現(xiàn)狀。我現(xiàn)在也還在觀望，到底能做成什么樣。但讓我再選擇一次，如果我沒有結婚的話，我可能還是會選擇回到北京上海吧，就算從最底層做起，也要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行業(yè)。

離開大廠后發(fā)現(xiàn)適應不了體制內

我又逃離了

阿莫 | 32歲 自媒體撰稿人

三年前，我從大廠逃離了。選擇逃離的原因其實也很簡單，加班、內卷，再加上覺得自己年紀大了，經不起折騰了，想安穩(wěn)一些，所以就進了一家國企。

萬萬沒想到的是，進了國企后，完全沒過上自己想要的安穩(wěn)生活。

我入職之后才發(fā)現(xiàn)，國企的工作狀態(tài)和互聯(lián)網(wǎng)大廠完全不同。大廠盡管加班比較嚴重，但強調的是快速優(yōu)化迭化，適應用戶需求。相比之下，國企要推動一件事，需要的流程和時間會更多。

比如，當時我被分配到的任務是做公司的官方網(wǎng)站。我的領導說，你用你的審美來定就好了。我天真的以為他們沒要求，但還是努力去設計去鉆研。當時公司成立八年了，我去找其他部門配合，想要一些圖片素材，大家都在推諉，我得費盡心思說服他們。

就這樣，我最終把方案拿出來之后，直屬領導那里就是通過不了，也一直不答復。后來直屬領導不管這攤子事兒了，讓我直接找總經理。總經理說，我們要做出某某官網(wǎng)的效果。但是要做出那樣的效果，其實是需要請專業(yè)的設計師的。總經理則直接告訴我：我們沒有預算，你自己想辦法。最后這件事也沒能推進，領導還會覺得是我能力不行。

通過這件事，我發(fā)現(xiàn)想把項目和事情做好，是需要花費很多精力去和人打交道的，我也理解了為什么國企的人會注重人脈和關系。

我其實還算適應性比較強的人，但是待了幾個月真的有點兒崩潰，甚至后悔從大廠離職了。后來實在沒忍住，又從這家國企離開了。現(xiàn)在我在家做自媒體，整個人都輕松了不少。

*應受訪者要求，文中霏霏、談平、玥玥、阿莫、敏敏均為化名。